番茄太阳

那年,我24岁,为了逃避父母安排的婚姻,在和父亲大吵一次后,赌气从家里搬了出来。父母无力阻拦我,又不放心他们双腿瘫痪了的女儿独自出来闯荡,只好让小妹跟出来,照顾我的生活。

在一栋灰旧的楼里,我们租了很小的一间房,长长的走廊,并排住了很多家,大都是这个城市的穷人。他们在通道里堆满散煤、炉渣或者木块儿,常为柴米油盐拌嘴。

妹妹在超市做营业员,每天从早上8点一直站到晚上930,回来就把自己扔在床上,不想再动。我每天待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小屋里,晕头晕脑地写字,做着一个缥缈的作家梦。

生活很艰难,小妹的薪水很低,加上我微薄的稿费,付了房租,生活费所剩无几。稿子投出去,又多半音信杳无,我遥遥无期地等待着,心情灰暗无比。

附近一个小型菜市场,有对年轻夫妻带着个女孩儿守着摊位。那女孩5岁左右,是盲童。每次从菜场经过都能看到那家人,夫妻俩忙碌,女孩安静地坐着,说话声音细细柔柔,特别爱笑。

我总是熬夜写作,去菜场差不多是中午了。这时摊上没什么人,那位年轻的父亲拉着小女孩的手,在面前各种蔬菜上来回抚摸,耐心地说“这是黄瓜,长长的,皮上有刺。豆角呢,扁扁的,光滑点。番茄很好看,圆圆的……”小女孩一面用手摸,一面咯咯地笑,妈妈也在旁边笑。

每次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就觉得温暖起来。

时间久了,就和这家人熟了。小女孩叫明明,生下来眼睛就看不见。当时夫妇俩就傻了。一想到孩子永远看不到太阳,看不见世上的一草一木,甚至永远看不到自己的父母,他们就痛苦万分。听亲戚说城里大医院可以换角膜,让孩子复明,他们就带着孩子到城里来了。

如果不是盲童,明明挺漂亮的,乌黑的头发,象牙色的皮肤,精致的眉和下巴,笑起来像个天使。看着她,让人隐隐心疼。

明明突然问我“阿姨,你是用双拐走路的吗?”

我一愣,这聪明的孩子,她一定听出了我拐杖的声音。

我笑笑说是。她又问“阿姨,你小时候是不是也不听话,才不能好好走路了?妈妈说我就是因为不听话才失明的……”

我的心酸酸的,不知道怎样向她解释命运的无常。明明却在大声笑,说“原来阿姨以前也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接连下了几场雨,终于晴了。阳光很好,碧空如洗,树叶绿得发亮,明明的妈妈感叹道“天气真好啊!…是啊!太阳总算出来了。”我说。

明明好奇地问“阿姨,太阳是什么样的?”

我想了想“太阳有热度,很大很圆。早晨和傍晚是红色的……”我忽然想到明明根本不可能知道颜色,就住了口,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明明的爸爸挑了一个大大的番茄放在明明手上,说“太阳就是这样的,你摸摸看。”

明明一面用手摸一面笑“真的吗?太阳像番茄吗?那我就叫它番茄太阳。”明明咯咯的笑声银铃样清脆,一串一串地追着人走。

日子暗暗的,明明像小屋里的光线,是惟一带给我快乐的人。她问我许多奇怪的问题,比如天上的云怎么飘的,雨什么形状,肯德基好不好吃……我耐心地回答着她,看着她的笑脸,觉得那就是最美的“番茄太阳”。

有一天我去买菜,明明的妈妈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们要走了,有人为明明捐献了眼角膜,医生说复明的机会很大。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来,零零碎碎的,却是我的全部。我说,别嫌少,给孩子一个看太阳的机会吧。明明妈妈推辞着说,你也不容易,一个女孩子住在这样的地方……

要走的时候,明明轻轻地拉住了我的袖子说,阿姨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我弯下腰,她附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阿姨,妈妈说我的眼睛是好心人给我的,等我好了,等我长大了,我把我的腿给你,好不好?”她的小嘴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我的面颊,我的泪哗地一下子流了下来。

那个正午我坐在窗口,看城市满街的车来车往,眼前总浮现出明明天使般的笑脸。如同一轮红红的“番茄太阳”一直挂在我的心中,温暖和光明永不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