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鲢鳙,排第三的鲢鱼和最末的鳙鱼,实际上关系非常近,都是鲤型目、鲤科、鲢属下的一种。这两种鱼长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眼睛在嘴尾连线的水平线之下,好像被翻过来了一样。
还记得鳙鱼么?
也难怪,鲢属Hypophthalmichthys的名字,来源于希腊语ὑπό(下)、ὀφθαλμός(眼睛)和ἰχθῦς(鱼),非常直白地翻译为“眼睛在下的鱼”。不过,比起头更大、一身还有着黑斑的丑丑的鳙鱼,鲢鱼头身比例还过得去,一身雪银也算是不错,英文名Silver Carp(银鲤鱼)也恰如其分了。
要说到作为食物来源的养殖鱼的身份,鲢鱼的登场时间比鲤鱼要晚好多。传说战国时期,士大夫范蠡就辞了官位,跑到齐国的陶山去养鲤鱼(所谓陶朱说的就是他啦),还写了一篇《养鱼经》——那可是2400年前了。《养鱼经》后来也没人看到真容,写《齐民要术》的贾思勰cite了一下,里面说,“求懷子鯉魚長三尺者二十頭,牡鯉魚長三尺者四頭,以二月上庚日內池中,……來年二月得魚一尺者一萬五千,三尺者…。至明年一尺者十萬枚,二尺者…留二尺者二千枚作種,所餘皆貨,得錢…俟明年,不可勝計。”
这简直就是致富经嘛。
鲤鱼。
而且他说的也是经验之谈——那就是把正值产卵期的鲤鱼抓到池塘里面,在合适的季节、合适的水体条件中,让它们繁殖开来。到了唐代,各种各样的养鱼、育苗技术十分普及,甚至有专门卖鱼苗的商人。可惜“鲤”和唐朝皇姓“李”谐音,吃鲤鱼成了犯上之事,人们便开始举一反三,开发其它可以养殖的鱼类。
喏,我们的鲢鱼就这样登场了。
超强混搭的四大家鱼
晚唐一直到宋朝,长江流域的淡水养殖都非常发达,到了南宋末年,鱼苗的捕获、运输、筛选、贩卖已经达到专业化程度。不仅如此,人们发现,四大家鱼可以混养,彼此的水性和食性也能够相互补充。比如草鱼吃浮游植物和草,鳙鱼吃浮游动物;重口一点的鲢鱼是典型的“滤食性”鱼类,藻类、发酵的糟类来者不拒,还能吃草鱼的排泄物;这样一来,还能防止水质变得糟糕。草鱼配鲢鱼,搭配其它各种鱼,不同地方都有不同的讲究。
四大家鱼。
到了明清,这种互补甚至发展到了陆上,徐光启的《农政全书》里面就教了,「作羊圈於塘岸上,安羊,每早掃其糞於塘中,以飼草魚,而草魚之糞又可飼鰱魚,如是可以省人打草」。
这也算得上是农耕民族的智慧啦。顺便附上家庭作业一道,文科生们,听过“基塘农业”这个词么?它广泛分布与哪个地区?具体方法是什么?[注1]
到了上世纪5、60年代,养殖技术的发展,甚至解决了鲢鱼不能在静水中交配、产卵繁殖的问题[注2],鲢鱼的产量也大大提升。人们也不用在春江水暖的时候,拿着筐子去河里捞鱼苗了,进而还保持了自然生态的稳定。
未成年的鲢鱼。
,源于江河的鲢鱼和它的小伙伴们,被人们捞进了池塘,继而端上了餐桌,成为了河网地区重要的蛋白质来源。现在你去菜市场逛一逛,鲢鱼依然是最价廉物美的那一种,随意捡个一条三斤重十来块钱,让师傅收拾干净了,再去早市捞几把新鲜蔬菜,一路盘算着做法回家就开锅。
想看它们生活的地方,也不用走太远。鱼肥之季,坐上一趟去上海的高铁,透过窗看看那绵延好远的水网池塘,忽然也感觉离餐桌很近了。
如果它们走出了池塘……
如果鲢鱼们的这一生,就在烟雨蒙蒙的江南度过,逡巡在池塘和饭桌上,那也没什么。偏偏,鲢鱼跑到了别的地方,而它的存在也不仅仅是饭桌珍馐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一个物种离开熟悉的家,要不然在思乡中枯萎,要不然就……在遗忘中肆虐。鲢鱼无疑属于后者。它也不需要遗忘什么,但当身边的水土改变,它忽然感觉世界宽广了起来,然后就像《养鱼经》里面那样,“不可胜计”了。
环境合适,数量一下子就多起来。
上世纪70年代,美国人从中国引入了爱吃浮藻的鲢鱼,想要净化受富营养污染困扰的人工湖和池塘。哪知一场洪水,池塘里的鲢鱼漫进了密西西比河,在宽广深邃、水草丰美的大河里,它们完全没有捕食者、也没有捕捞者,其它小鱼在鲢鱼的体格下也成了战五渣,于是鲢鱼们(还有其它的一些家鱼,被美国人统称为“亚洲鲤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繁殖,占领了密西西比流域,朝着美加边境的五大湖进军。
巨大的鲢鱼。
在密西西比的鲢鱼,通常能够长到非常大,原本应该三五斤的鱼,长到二尺长、十多斤也不鲜见。横扫一切之势的“亚洲鲤鱼”种群,甚至一度占了整个密西西比鱼种的90%!而它们若是一路沿着密西西比河向北,溜进连接密西西比和五大湖之间的运河、开进五大湖,那么五大湖独有的生态系统,极有可能在这一群恐怖的大鱼面前轰然崩塌。这个调控着美洲大陆气候、供给着美加饮用水、甚至养育着芝加哥、匹兹堡、多伦多等大城市的水体,若是变成了鲢鱼的巨大池塘,后果简直难以想象。
对付入侵种,能怎么办?
人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捞,是捞不完的;投药,那会污染水体,而且很多时候毒死的根本不是鲢鱼,而是本地的鱼种。于是人们架设电网,通上高压电,满河满塘的鲢鱼纷纷越出水面,银色鳞片呼啦啦地发光,简直可怕极了。
Carpocalypse。这是他们发明的词,Carp+Apocalypse,鲤鱼大灾变。
鲤鱼能跃龙门,同为鲤科的鲢鱼丝毫不落下风。美国人们驾上突突作响的摩托艇,拿着网、标枪、十字弓,去河里捕鱼,甚至还能拿着木棒敲。伊利诺伊州每年都有捕鱼大赛,号召美国人民花式虐鱼,不过捞到的鱼只能扔掉。
鲢鱼也很能跳。
因为美国人不吃“亚洲鲤鱼”。
天朝的吃货们尽管可以嘲笑美国人不懂美味,往回头看,从第一筐被投下池塘的亲鱼和鱼苗,两千多年以来,池塘、鱼、与我们的餐桌,早已成为了一体。我们熟练地用筷子拨开被烧透、蒸透的鱼肉,熟练地挑出肌间刺,或者喝下鲜美的豆腐鱼汤,这些我们仿若天生的技能,却也是几千年的习惯。
你喊着要让吃货拯救美利坚,但拿着刀叉对着鱼发呆的美国人又怎么想?难不成像薯条一样丢进油锅炸?
它可不太适合刀叉。
等到我们把天朝吃货经验和文化传递过去、再花时间让美国人民养成习惯,或许已经太晚了。即使是有把入侵物种小龙虾吃成野外濒危的记录,人类犯下的错,还是远远比小聪明的弥补要多太多。况且,还有那么多东西,你吃不了呢。
吃就能解决问题么?
鲢鱼本来属于东亚的江河,人们把它带进了池塘,和平共处、共同生长,成为了物美价廉的家常菜。当它走出池塘,只需要一个不小心,就能完全变了面貌。自然就是这样,透着无常,又总教给我们不变的规律,而我们,也得以能在餐桌上思考更多来龙去脉,谁属于哪里,我们又该如何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