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餐桌物种日历:菱角

菱是蔆的异体字。这个字来头很大,据说秦朝实施“书同文”政策时编写的《仓颉篇》就规定了它的写法和含义——就是我们今天称为菱角的这种水生植物。芰字来自楚语,在历代诸多本草书里,蔆和芰都是对等而并称的。《本草注》说芰字从艹从支,形容其叶支散,应该是附会。唐朝段成式在《酉阳杂俎》里引用了一个说法,称三四个角的是芰,两个角的是蔆,但其他人也不怎么承认。大抵蔆字多用在相对口语化和写实的场合,更不用说菱这个俗字了;而芰多用在需要掉书袋的场合,比如屈原在《离骚》里说“制芰荷以为衣兮”——荷也罢了,菱角叶子那么小你能遮哪儿?

菱的叶子。

四个角的菱,果实形状特别像古时用来撒在战场上扎人脚的铁蒺藜。无论属名Trapa还是英文名ater caltrop,都是由这个形似而来。两角的菱形状像水牛的角或者蝙蝠,所以又叫buffalo nut或者bat nut。菱的种子富含淀粉,吃起来和栗子有点像,也被称为ater chestnut。有趣的是,这一个名词也用来称呼荸荠——你看,芰去英语里绕了一圈,又回到了bitch上,语言的神奇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并没有。

相比两角菱,四个角的菱你们可能没怎么见过。

这年头,菱角并不是一种主流食物,如果不是生活在水乡,人们甚至都很难吃到菱角,更不用说见过它的植株了。菱是浮水植物,但并不是全然漂浮。据说为三国时魏国的杜恕所著的《笃论》中说“夫萍之浮,与菱之浮相似也,菱植根,萍随波。是以尧、舜叹巧言之乱德,仲尼恶紫之夺朱。”薸和芰的区别,都被提到这个高度上来了。

菱的根扎在水底淤泥里,而叶浮于水面,中间连着的是细长柔软的茎。它有三种不同形态和功能的叶子。其一是幼小时才有的圆形、全缘的沉水叶其二是长在茎中部羽状细裂的沉水叶——这种叶子多少有吸收水中营养物质的作用,所以又被错误地称为同化根;其三是长在茎端呈莲座状的浮水叶。浮水叶的叶柄中部膨大变成气囊,有维持浮力的作用;其排列方式呈螺旋状,螺线数量暗合斐波那契数列,保证叶片在彼此不遮挡的前提下铺满整个水面。中国古代把铜镜称为菱花,其实是从菱的平面叶镶嵌图样引申而来。

菱的水下部分。

真正的菱花是白色的,夜晚开放,白天闭合,可见传粉者是夜行性的昆虫。像很多浮水植物一样,菱开花时伸出水面,花谢后花梗弯曲,子房沉入水中结实。菱有4枚萼片,在果实发育过程中,这些萼片或全部或半数地膨大而形成刺,就有了两角或四角的菱角——也有萼片完全不发育的,就是无角菱了。果实成熟后,会从植株上脱落沉入水底,次年萌发。由于菱角壳比水轻,萌发后空壳会浮上水面——我小时候就被这种“菱角”骗过,去捞还掉到池塘里了……

欧菱T。 natans的花。

菱的分类地位也比较坎坷。菱属起初被放在柳叶菜科,后来独立出来作菱科,现在又被并入千屈菜科。而在千屈菜科里它又是菱亚科的唯一一个属,很不受待见的样子。由于是水生植物,菱很容易形成化石保留下来,距今最早的叶片化石来自白垩纪,其后还有很多现已灭绝的种。现存的菱属曾经被分为30多种,但今天基本都归并为四角的欧菱T。 natans和两角的乌菱T。 bicornis。还有个分布于印度的濒危种T。 rossica,有时也归并入欧菱了。

乌菱T。 bicornis我们更为熟悉。

《中国植物志》收录的若干菱属的种和变种,如今已经被认为是欧菱和乌菱的异名,有些甚至可能只是地方性的栽培品种。中国栽培菱的历史悠久,主要的产区是吴越和楚地。比如说《山阴志》记载菱產莫盛於江陰,每歲七八月,菱舟环集鉴湖中——这是今天的绍兴。采菱在当时甚至是一项文化盛事,《尔雅翼》云吴楚风俗,当菱熟时,士女相与采之,故有采菱之歌,以相和为繁华流荡之极。

采菱。

菱在中国古代就有很多品种,《松江府志》记载,菱有青红二种。红者最早,七月初有之,名水菱菱。稍迟而大曰雁來紅、曰鹦歌。青青而大者曰馄饨。菱极大者曰蝙蝠菱,其最小者曰野菱。早上市的水红菱通常是生吃的,取其脆甜,不过我看到这个名字总有点瘆得慌。这种感觉其来有自,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写过一个鬼故事,说某贵人家的园林里总传出歌声,唱的是“树叶儿青青,花朵儿层层,看不分明,中间有个佳人影,只望见盘金衫子,裙是水红绫”。后来有个他家有个歌妓(又是jì……)受辱,在树林里投缳而死,穿的就是这样一身衣服,遂有人说是吊死鬼找替身。我小时候不像现在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读到这里那真是后背发凉,都落下病根了。

水红菱。

菱不仅是古代重要的粮食,还是高大上的祭祀用品。《周礼·天官冢宰》 里规定,“加笾[ biān]之实,菱芡栗脯”,这几样东西还真不是一般人祭祖能用的。关于祭祀用的菱角还有个故事,说的是楚国贵族屈到生前酷爱吃菱角,甚至立下遗嘱说我死了你们要用菱角来给我上供。等到他真死了,家人要供菱角的时候,却被他儿子屈建阻止了,说“夫子不以私欲干国之典也”——老爹你馋菱角但也不能坏了国家的规律。这件事影响相当深远,文化人为此打了两千多年嘴仗。颇有些人是为屈到鸣不平的,比如说柳宗元,说屈建你为了礼法这种末节就无视了亲爹死前一个请求,太残忍啦。但也有人觉得屈建做得对,比如说苏轼就有一篇雄文《屈到嗜芰论》,说“甚矣,柳子之陋也”,柳先生你水平太低啦。父子之情平时管用,关键时刻,亲情是必须让位于大义的。老爹馋菱角就改祭祀规格?“死生至严之际,岂容以私害公乎?”

哎,那位说了,苏轼自己不就是个大吃货吗,怎么说的这话一点吃货立场都看不见呢?看官莫急,苏轼这篇《屈到嗜芰论》,写作年代不详,但看这煌煌大言的文风,一定是他前半辈子宦途顺利的时候。彼时苏先生是旧党成员,礼法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立场是极坚定的。总要等到乌台诗案以后,下狱贬官流放,起复之后又贬官流放,把个东坡先生折腾得死去活来,他才真正懂得享受人生的可贵,从而真正蜕变为一枚吃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