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过两只家兔。
那一年我还年轻,但已经入了生物狗的门,所以动物学实验课是万万没法翘的。从无脊椎的涡虫、蝗虫、麻小,一路做到鱼、蛤还有鸽子,场面越来越来越鲜红。轮到家兔的时候,我崩溃了。
妈的,老师你们能不能不要买刚出生才一个多月的小兔子啊?
眼瞅着班上的姑娘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兔耳朵上打空气,耳听到兔子们濒死前嗷的一声,我当机立断,往怀里揣了两只看着顺眼的小兔子回了宿舍。从那天开始,天天往菜市场里跑,直到寒假,带回家扔给我爹。
刚一带回家,我爹就开始磨刀了。但摸了摸兔子,心想靠才这么点肉不如再养养吧。结果养了半个月也产生感情了,刀磨快了但下不了手。最终,两只养到半米多长肉嘟嘟的兔子送了人。
这就是我和家兔在兔肉之外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如你所见,人类驯养家兔,目的就是这么功利。家兔的野生祖先叫穴兔(Oryctolagus cuniculus),原产于西班牙和葡萄牙。大约在公元前1000年时,腓尼基人踏上伊比利亚半岛一看,艾玛,这旮沓咋都是蹄兔呢?于是把这片土地成为“蹄兔之地(i-shaphan-ím)”。这个词很可能演变成了罗马人对伊比利亚半岛的称谓“西班牙(Hispania)”。其实,腓尼基人这是把穴兔误认为当时是在他们的家乡黎凡特更常见的蹄兔。实际上蹄兔和大象的关系,远比同家兔的要近。
后来,罗马人在公元前200年来到了“蹄兔之地”,他们马上发现了穴兔的神奇。虽然罗马没有双流的老妈,也没有自贡的厨子,但在吃这件事上脑洞同样大破天的“欧洲天朝”人依旧开发出了很多美食。自此,罗马人开始了穴兔的饲养。
但饲养并不等于驯化。所谓驯化,必然包含着人为的选择与改变。人类驯化穴兔的确切开端,位于公元5世纪法国的修道院。事儿是这么一个事儿天主教的僧侣在斋戒期不能吃肉,只能吃鱼。呢,对于中世纪的修道院来说吃鱼都不太容易,因为鱼难于运输和储存。于是,教宗额我略一世机智的宣布兔胎和刚出生的小兔子也算作鱼!一举解决了斋戒期蛋白质摄入不够的问题。
作为一个想吃兔肉就能吃到兔肉,想用兔子皮就能买到兔子皮的现代人,我们不能嘲笑这些天主教徒的鸡贼。正是他们的鸡贼,打开了驯化穴兔的大门。法国的僧侣们挖空心思选择出了不同大小、不同毛色的家兔。没有他们,双流、自贡的历史必会改变。
一只黑色的穴兔
公元4、5世纪时的罗马菜谱书《Apicius》中记载了一道“水果酱汁兔”水煮兔肉,水中放酒、鱼酱,再加一点芥末、茴香,以及一整颗芹菜。兔肉熟了以后准备水果酱汁,将胡椒、香薄荷(注不是香香的薄荷,而是关系与迷迭香较近的另一种香料)、洋葱圈、海枣、酒、鱼酱、提子汁、一点橄榄油以及两枚乌荆子李放一起煮。加淀粉勾芡,再煮开一小会儿。之后将水果酱汁浇到摆好盘的兔肉上。[1]但这道菜用的兔肉究竟是野兔肉还是穴兔肉,就不太容易考证了。
说到野兔,它们的名字里虽有兔,但与家兔/穴兔并不是同类。在英语里,野兔是hare,家兔是rabbit。前者是大长腿,生下来就有毛,不会打洞;后者腿较短,生下来没有毛,眼睛也没睁开,特别善于打洞。掌握了这些特点,区分野兔和家兔/穴兔并不十分难。
但在古籍中就不一样了。尼禄的下一任罗马皇帝塞尔维乌斯·苏尔皮基乌斯·加尔巴铸造了一批上有小兔子的硬币。上面的兔子很明显是穴兔,因为这是枚硬币上写着“西班牙”,用了“蹄兔之地”的梗。但如果缺乏这样明确的暗示,或没有对习性的描述,就难以分种了。
中国古籍中对“兔”的记述非常之早。《小雅·瓠叁》说“有兔斯首,炮之燔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这两个句子里冉冉升起了烧烤的炊烟,但完全不能确认烧的是哪种秀恩爱的兔子。中文中最早的确切描述穴兔的文本,可能是典出《战国策》的“狡兔三窟”——之前说了,野兔不会打洞,中原地区也没有别的会打洞的兔子,只可能是穴兔。
这段文本也引发了许多中国人的联想。分子生物学证明中国的家兔和西方的家兔都源于穴兔。欧洲人驯化家兔都得到公元6世纪了,说战国的《战国策》是否能说明中国人驯化家兔更早呢?其实,《战国策》成书在汉代。那时丝绸之路已开,商旅将穴兔带到中国,然后兔子逃逸野化被人们熟知,再被写入书中嫁接进战国的故事,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文字孤证并不严密。
所以,当你在古籍里看到“兔”这个字时,心理不妨提个问这里说的兔是什么兔呢?
穴兔
刚才我们说到了“逃逸”。家兔/穴兔是一种生存能力特别强,繁殖力十分变态的动物。在大航海时代,一些水手为了解决吃的问题,会故意往途经的小岛上放兔子。这就很容易造成穴兔泛滥、生态入侵的难题。最经典的案例自然是澳大利亚,这个自然控们应该都熟悉,就不多赘述。
一只在澳洲维多利亚省农场中的野生穴兔
但你可能想不到的是,在它们的原产地伊比利亚半岛上,野生穴兔的数量在减少。葡萄牙、西班牙相继把穴兔定位近危和易危物种。想要解决这个危机,往那地儿放生家兔可以不可以?这反而会引发新的灾难。在生物学当中,有“基因库”这样一个概念,指的是同一种群中全部个体所含有的全部基因的集合。很显然,双流的家兔基因库肯定和西班牙的不一样,把双流的兔放到西班牙,就会污染当地的基因库。长此以往,当地的基因库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作个不恰当的对比欧洲人殖民美国后,白人渐渐取代了当地的红种人,虽然人口越来越多,但文化和人们的外貌、肤色有了很大的变化。抛开政治正确,基因库污染差不多就是这样一回事。
污染基因库的事儿,在中国发生了很多次。大山里的娃娃鱼,长江里的中华鲟,都遭遇了不当放生带来的基因库污染。如果不能理解保护基因库的重要,这样的悲剧还将持续发生。